現存魯迅藏書共4000余種、14000余冊。其中中文線裝書946種7579冊,中文平裝書866種1112冊,中文報刊353種2069冊(頁),西文書778種1182冊,日文書995種1889冊。中文藏書中,線裝書籍占的比例最大。其中頗有幾種大型叢書,如《四部叢刊》、《知不足齋叢書》、《觀古堂匯刻書》等等。魯迅藏書雖算不上宏富,但其價值不容忽視,從中或可略窺一代文豪學術文章的特點。《四部叢刊》中的《百衲本二十四史》在魯迅學術思想發(fā)展中的地位就值得注意。
一
清代的乾隆皇帝將歷朝撰寫的二十四部史書定名為“二十四史”,全書3249卷,約四千萬字。這些史書由官方修撰,以大致統(tǒng)一的紀傳體編寫,歷朝視之為正統(tǒng)史書,故又稱“正史”。《二十四史》記錄了上起傳說中的黃帝(公元前2550年),下迄明崇禎十七年(公元1644年)長達四千多年間中華民族的發(fā)展進程,篇幅宏偉,史料豐富,堪稱中華文化百科全書,是民族文化的寶貴遺產,研究中國歷史的基本文獻。
“二十四史”主要有以下幾種版本:清乾隆皇帝的所謂欽定版《武英殿本二十四史》(簡稱“殿本”),流布最廣。其編纂者多為御用史官,遵從皇帝意見,堅持政治正確,因而有意無意的錯訛很多,甚至有段落顛倒、整段脫落等現象。李岳瑞在《悔逸齋筆乘》中說:“曩讀武英殿本《二十四史》,惟《史》、《漢》、《三國志》校勘無愧精審,《晉書》以次,則訛字不可枚舉。”這些錯誤產生的原因之一,是四庫館臣、內府官員、太監(jiān)為了取悅皇帝,故意留下些明顯的錯誤,呈給喜歡校書的乾隆,期待皇帝看出錯誤,降旨申斥館臣的“不學”,并怡然自覺學問在“皆海內一流,一時博雅之彥”的四庫館臣之上。但不幸的是,“上雖喜校書,不過偶爾批閱,初非逐字讎校,且久而益厭。每樣本進呈,并不開視,輒以朱筆大書校過無誤,照本發(fā)印。司事者雖明知其訛誤,亦不敢擅行改刊矣。”清朝末年由金陵、浙江、江蘇、湖北、淮南五個地方官書局聯合刻印的“局本”在質量上勝過殿本,然終難與欽定御制角力。
降至民國,中華書局排印的“聚珍本”和商務印書館影印的“百衲本”各領風騷。
中華書局的“聚珍本”《二十四史》以“殿本”為校印底本,鉛字排印出版。1920年,中華書局開始籌備輯印《四部備要》,全書11305卷,分訂為2500冊。中華書局選擇了丁輔之的“聚珍仿宋體”排版。《四部備要》出版后,很受歡迎。1930年11月,中華書局發(fā)布《聚珍仿宋版二十四史樣本》,決定單獨發(fā)行二十四史。其“校印聚珍仿宋版二十四史緣起”聲明該書“字體大”、“印刷精”、“版式雅”、“售價廉”。為了方便普通讀者閱讀和研究,“聚珍版”在注釋較多的“前四史”中,采用二號方體字印制正文,三號長體字印制注釋,醒目悅目。其余各史,由于注釋極少,以四號方體字印制。五開大本,天寬地闊,便于批注。
因為只是將已經出版的《四部備要》“史部”中的《二十四史》抽出,加大開本印制即可,因此,中華版的二十四史制作迅捷,發(fā)售順暢。
“百衲本”《二十四史》,由張元濟(1867—1959)主持下的商務印書館,斥巨資廣搜博采各史善本,采用當時最先進的攝影制版技術,嘔心瀝血十余年始告竣工。“百衲本”《二十四史》選用的各種珍罕版本因年代久遠而殘缺不全,編校者通過許多版本相互參校、補綴,如僧人之“百衲衣”,故而得名。
1930年3月,商務印書館正式發(fā)布《百衲本二十四史預約樣本》,其中的“影印緣起”,記述了這部經典版本的誕生經過。1920年,商務印書館開始輯印“四部叢刊”,進行途中,編輯者即注意到《二十四史》存在版本問題。但因一時找不到更好版本,不得已用“殿本”為底本影印。后經張元濟多方搜求,逐漸匯集到一部分宋元古本。1926年“四部叢刊”重印時,商務印書館發(fā)布預告稱,除《明史》仍用殿本之外,其它各史都將以珍罕的宋元古本為底本影印。1930年,二十四史中的“前四史”即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、《后漢書》和《三國志》以宋版古本影印的同時,商務印書館正式宣布“百衲本”《二十四史》公開發(fā)售。
按預售計劃,“百衲本”《二十四史》應當在1933年全部出齊。但在1932年“一二八”事變中,日軍飛機轟炸了商務印書館上海總部,導致已經印制好的大量圖書、印版焚毀,甚至連館藏的宋元古本也未能全部搶救運出。到1934年間,除了“一二八”事變之前已經印制完畢并按預約售出的前兩批六種史書,以及剛印制完成的第三批四種共計十種史書之外,其余“十四史”均需重新制版,有的還需重新搜求古本。商務印書館同仁全力以赴、共克時艱,學術、藏書等各界人士鼎力襄助,使這項偉大的工程沒有中輟。張元濟于1934年3月發(fā)布了“重訂百衲本二十四史”的預約樣本。全書至1936年出齊。
中華書局排印“聚珍本”《二十四史》針對普通讀者的需求,商務印書館影印“百衲本”《二十四史》針對專業(yè)讀者的需求。一個有美觀雅致的字體版式,一個有精益求精的描潤校印,各具特色。論享受閱讀,要看“聚珍本”;論版本權威,當推“百衲本”。
二
張元濟先生對《百衲本二十四史》的印造居功甚偉。
張元濟(1867—1959)字筱齋,號菊生。浙江海鹽人,中國近代杰出的出版家、版本目錄學家和藏書家。清光緒十八年(1892)進士,選翰林院庶吉士,改刑部貴州司主事、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。1898年因參與戊戌維新運動而被革職,以后去上海主持南洋公學譯書院。1901年投資商務印書館,任編譯所長、經理、監(jiān)理,1926年后任董事長。建國后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(xié)商會議,當選全國人大代表,任上海文史館館長。張元濟出生于藏書世家,六世祖張宗松以涉園藏書聞名,至清道光年間,藏書因戰(zhàn)亂散佚。張元濟自青年時代即立“繼承先世遺業(yè)之志”。經多年尋訪,共搜集到原涉園藏書和刻書104種。他在商務印書館任編譯所所長時,多方尋訪,收購大批古籍,建立了藏書室,1908年命名為涵芬樓,1926年又擴建為東方圖書館,涵芬樓乃專門作為善本書庫。張元濟精于目錄、版本和校勘之學,出版有《校史隨筆》、《涉園序跋集錄》等,編有書目《寶禮堂宋本書錄》、《涵芬樓燼余書錄》等。
張元濟民國之初發(fā)愿“重校正史”,匯集善本,重新校勘、輯印古本全史,以恢復中華正史原貌。他在涵芬樓附近設立編校中心,廣泛搜求各史善本,字字精校,頁頁修潤。單是為《百衲本二十四史》所做《校勘記》就達百余冊。他親自挑選紙張、監(jiān)督印刷,克服了社會動蕩、戰(zhàn)火紛飛、原本校樣屢遭焚毀等困難,歷時18個春秋,完成《百衲本二十四史》的編輯出版。其工程宏大,堪稱“前無古人,澤被后世”。《百衲本二十四史》所選版本,有宋刻善本15種、元刻善本6種、明清初刻3種。如《史記》選用宋慶元黃善夫家塾本;《漢書》選用宋景祐刻本;《晉書》則以幾種宋刻本配齊;南北朝七史用的是宋眉山七史本;《隋書》和《南史》、《北史》用元大德刻本;《舊唐書》用宋紹興刻本;《新唐書》用宋嘉祐刻本;《舊五代史》世無傳本,用清人自《永樂大典》中所輯版本;《新五代史》用宋慶元刻本,宋、遼、金三史均用元至正刻本,系初刻本;《元史》用明洪武刻本;《明史》用清乾隆武英殿原刻本。
1933年12月,商務印書館發(fā)布了一份《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描潤始末記》,首次向外界公布了古籍校印流程,并刊出了“底樣”與“清樣”以作比較。
影印古籍時,如果所用底本不是初印,而是經多次刷印,字跡筆劃難免模糊或斷缺。如果找不到更清晰的初印本,就必須在影印過程中進行描潤。所謂描潤,即根據別的版本把模糊斷缺描清、補足。根據《描潤始末記》介紹,“百衲本”《二十四史》所選底本最模糊的是宋刻南北七史,校勘工作十分繁難。其描潤之法如下
原書攝影成,先印底樣,畀校者校版心卷第葉號,有原書,以原書,不可得,則以別本,對校畢,有闕或顛倒,咸正之。卷葉既定,畀初修者以粉筆潔其版,不許侵及文字。既潔,覆校,粉筆侵及文字者,記之,畀精修者糾正。底樣文字,有雙影,有黑眼,有搭痕,有溢墨,梳剔之,梳剔以粉筆。有斷筆,有缺筆,有花淡筆,彌補之,彌補以硃筆。仍不許動易文字,有疑,闕之,各疏于左右欄外。精修畢,校者覆校之,有過或不及,復畀精修者損益之。再覆校,取武英殿本及南、北監(jiān)本、汲古閣本與精修之葉對讀,凡原闕或近磨滅之字,精修時未下筆者,或彼此形似疑誤者,列為舉疑,注某本作某,兼述所見,畀總校。總校以最初未修之葉及各本與現修之葉互校,復取昔人校本史之書更勘之。既定為某字,其形似之誤實為印墨漸染所致或僅屬點畫之訛者,是正之,否則仍其舊。其原闕或近磨滅之字,原版有痕跡可推證者,補之,否則寧闕。闕字較多,審系原版斷爛,則據他本寫配,于欄外記某行若干字據某某本補。復畀精修者摹寫,校者以原書校之。一一如式,總校覆校之。于是描潤之事畢,更取以攝影。攝既,修片。修既,制版。制版清樣成,再精校。有誤,仍記所疑,畀總校。總校覆勘之,如上例。精校少二遍,多乃至五、六遍。定為完善可印,總校于每葉署名,記年月日,送工廠付印。
“百衲本”以其對古代版刻的“妙手回春”之術,在中國近代出版史上留下濃墨重描的一筆。獨立成冊的《百衲本二十四史影印描潤始末記》,與《重訂百衲本二十四史預約樣本》一起,也成為珍貴的歷史文獻。
三
魯迅民國初年剛到北京時,對張元濟印象不佳。
1912年9月8日,魯迅在留黎廠直隸官書局購《式訓堂叢書》初、二集32冊。他在日記中寫道:“午后翻閱,此書為會稽章氏所刻,而其版今歸吳人朱記榮,此本即朱所重印,且取數種入其《槐廬叢書》,近復移易次第,稱《校經山房叢書》,而章氏之名以沒。記榮本書估,其厄古籍,正猶張元濟之于新籍也。讀《拜經樓題跋》,知所藏《秋思草堂集》即近時印行之《莊氏史案》,蓋吳氏藏書有入商務印書館者矣。”他對商務印書館在編輯過程中任意變亂名目表示了不滿。
魯迅在《病后雜談之余》一文中說:“清朝的考據家有人說過,‘明人好刻古書而古書亡’,因為他們妄行校改。我以為這之后,則清人纂修《四庫全書》而古書亡,因為他們變亂舊式,刪改原文;今人標點古書而古書亡,因為他們亂點一通,佛頭著糞:這是古書的水火兵蟲以外的三大厄。”
好在,張元濟等編輯《四部叢刊》、《二十四史》是影印,而非標點。
隨著時日推移,魯迅對商務印書館在古籍版本選擇方面的精審和取得的業(yè)績逐漸認可。魯迅青年時代時排滿思想很強,又經歷過反清革命運動,故對清代纂修古書一直持批判態(tài)度。他的批評火力集中在所謂“欽定”《四庫全書》上,因為這部書集中體現了清朝皇帝利用編纂圖書進行民族奴役的“成績”。他在《且介亭雜文•買〈小學大全〉記》中說:
清的康熙,雍正和乾隆三個,尤其是后兩個皇帝,對于“文藝政策” 或說得較大一點的“文化統(tǒng)制”,卻真盡了很大的努力的。文字獄不過是消極的一方面,積極的一面,則如欽定四庫全書,于漢人的著作,無不加以取舍,所取的書,凡有涉及金元之處者,又大抵加以修改,作為定本。此外對于“七經”,“二十四史”,《通鑒》,文士的詩文,和尚的語錄,也都不肯放過,不是鑒定,便是評選,文苑中實在沒有不被蹂躪的處所了。而且他們是深通漢文的異族的君主,以勝者的看法,來批評被征服的漢族的文化和人情,也鄙夷,但也恐懼,有苛論,但也有確評,文字獄只是由此而來的辣手的一種,那成果,由滿洲這方面言,是的確不能說它沒有效的。
聯系當前嚴厲的書報審查制度,魯迅對清朝的文化統(tǒng)治就更痛恨,也更警惕,批判也就更嚴厲。事實上,魯迅與《四庫全書》還頗有些緣分。民國初年他在教育部社會教育司第一科主管圖書館工作,籌建京師圖書館之初,教育部決定調來熱河避暑山莊文津閣《四庫全書》以充館藏,魯迅被派前往接洽。不料圖書半路上被內務部截收。后經交涉,《四庫全書》終于歸還了京師圖書館,現在是國家圖書館的標志性藏書。
魯迅對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古籍有好感,一個重要原因,就是贊同張元濟對古刻的精審選擇。張元濟主持編纂的《四部叢刊》正是糾正《四庫全書》篡改舊文并恢復古書原貌的舉措。魯迅在《病后雜談》中寫道:
單看雍正乾隆兩朝的對于中國人著作的手段,就足夠令人驚心動魄。全毀,抽毀,剜去之類也且不說,最陰險的是刪改了古書的內容。乾隆朝的纂修《四庫全書》,是許多人頌為一代之盛業(yè)的,但他們卻不但搗亂了古書的格式,還修改了古人的文章;不但藏之內廷,還頒之文風較盛之處,使天下士子閱讀,永不會覺得我們中國的作者里面,也曾經有過很有些骨氣的人。(這兩句,奉官命改為“永遠看不出底細來。”)嘉慶道光以來,珍重宋元版本的風氣逐漸旺盛,也沒有悟出乾隆皇帝的“圣慮”,影宋元本或校宋元本的書籍很有些出版了,這就使那時的陰謀露了馬腳。最初啟示了我的是《琳瑯秘室叢書》里的兩部《茅亭客話》,一是校宋本,一是四庫本,同是一種書,而兩本的文章卻常有不同,而且一定是關于“華夷”的處所。這一定是四庫本刪改了的;現在連影宋本的《茅亭客話》也已出版,更足據為鐵證,不過倘不和四庫本對讀,也無從知道那時的陰謀。《琳瑯秘室叢書》我是在圖書館里看的,自己沒有,現在去買起來又嫌太貴,因此也舉不出實例來。但還有比較容易的法子在。新近陸續(xù)出版的《四部叢刊續(xù)編》自然應該說是一部新的古董書,但其中卻保存著滿清暗殺中國著作的案卷。例如宋洪邁的《容齋隨筆》至《五筆》是影宋刊本和明活字本,據張元濟跋,其中有三條就為清代刻本中所沒有。
魯迅購買這些古籍,是為了文化批評和學術研究的參考。例如寫完《病后雜談》后,他收到預訂的《四部叢刊》續(xù)編,立即從中摘取資料,佐證自己的觀點。“一星期前,我在《病后雜談》里說到鐵氏二女的詩。據杭世駿說,錢謙益編的《列朝詩集》里是有的,但我沒有這書,所以只引了《訂訛類編》完事。今天《四部叢刊續(xù)編》的明遺民彭孫貽《茗齋集》出版了,后附《明詩鈔》,卻有鐵氏長女詩在里面。現在就照抄在這里,并將范昌期原作,與所謂鐵女詩不同之處,用括弧附注在下面,以便比較。”(《病后雜談之余》)
但世人并不都像魯迅這樣具有強烈的批判意識。《四庫全書》因是“欽定”,在社會上還有相當大的影響。正如魯迅說的:“‘欽定’二字,至今也還有一點威光,‘御醫(yī)’‘貢緞’,就是與眾不同的意思。”(《四庫全書珍本》)1933年6月,國民政府教育部命令中央圖書館籌備處和商務印書館訂立合同,影印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文淵閣本《四庫全書》未刊本,引來不同意見。蔡元培主張采用舊刻或舊抄本,以代替經全書館館臣竄改過的庫本,藏書家傅增湘、李盛鐸和學術界的陳垣、劉復等贊同蔡元培的主張。但教育部當局堅持原議,結果商務印書館從命,于1934年至1935年刊行《四庫全書珍本初集》,選書231種。魯迅在《四庫全書珍本》一文中批評道;“這回的《四庫全書》中的‘珍本’是影印的,決無改錯的弊病,然而那原本就有無意的錯字,有故意的刪改,并且因為新本的流布,更能使善本湮沒下去,將來的認真的讀者如果偶爾得到這樣的本子,恐怕總免不了要有搖頭嘆氣第二回。然而結果總非依照《欽定四庫全書》不可。因為‘將來’的事,和現在的官商是不相干了。”
商務印書館在版本選擇上精益求精。在《百衲本二十四史》預約樣本的扉頁上,刊出《重價征募薛居正舊五代史原書》的啟事:“殿本《舊五代史》,輯自《永樂大典》,并非薛氏原書,然不敢謂原書必亡也。昔聞有人于殿本刊行后曾見金承安四年南京路轉運司刊本,有謝在杭、許芳城藏印,甚以當時修史諸臣未見其書為惜。又明末福建連江陳氏世善堂、清初浙江余姚黃氏二老閣均有其書,安知今日不尚在人間。敝館影印百衲本二十四史,雖選大典有注本,然欲饜讀者之望,愿出重價,蒐訪原書,敬告各界人士,如藏有舊刻薛氏五代史原書者,倘蒙慨允見讓,全書固極歡迎,即零卷散葉,亦甚快睹。……”
所以,當魯迅在兩種版本的《二十四史》之間選擇時,傾向性就不言而喻了。
魯迅起意購買《二十四史》約在1929年。據日記記載,12月26日,“寄中華書局信,索《二十四史》樣本。”但他最終選擇了商務印書館的“百衲本”。原因大致有兩個:一,百衲本匯集現存最好的未經篡改的古刻,質量讓他放心。二,他的弟弟正在商務印書館工作,一方面了解圖書出版內情,一方面也可代他訂購、取書,省卻他不少精力。
于是,魯迅于1930年8月26日“下午托三弟在商務印書館豫定百衲本《二十四史》一部,付泉二百七十。(八月三十日影宋本漢書三十二本預付訖)。”1931年8月31日“下午得商務印書館景印百衲本《二十四史》第二期書《后漢書》、《三國志》、《五代史記》、《遼史》、《金史》五種共一百二十二本。”1934年1月9日,“晚三弟來并為從商務印書館取得百衲本《二十四史》中之《宋書》、《南齊書》、《陳書》、《梁書》各一部共七十二本。”1935年12月30日“往商務印書館取百衲本《二十四史》四種共一百三十二本,又《四部叢刊》三編八種共一百五十本。”
魯迅不但購買了《二十四史》,還陸續(xù)購齊了商務印書館出版的《四部叢刊》三編。1927年在廣州時,他就看中了《四部叢刊》,如4月26日:“往商務印書館買單行本《四部叢刊》八種十一本,二元九角。”這八種單行本即《韓詩外傳》、《大戴禮記》、《釋名》、《鄧析子》、《慎子》、《尹文子》、《謝宣城詩集》、《元次山文集》。同時他也很注意史部的購買,如6月9日:“托廣平往廣雅圖書局買書十種共三十七本,泉十四元四角。”這十種書是《補諸史藝文志》四種、《三國志裴注述》、《十六國春秋纂錄》、《十六國春秋輯補》、《廣東新語》、《藝談錄》、《花甲閑談》。7月1日:“上午托廣平買《史通通釋》一部六本,泉三元。”到了上海,因為學術研究的需要,他下決心購齊商務印書館的《四部叢刊》和《二十四史》。許廣平在《魯迅與家庭生活》一文中寫道:“日常生活用度的支出,他絕不過問,然而他的買書帳自己是記下來的,當他想要買《四部叢刊》之類做文學史的準備材料時,曾經為了要花去幾百塊錢而游移不定了好久,還是我勸了才決定買的。”
四
魯迅生于官宦之家,自小養(yǎng)成讀書習慣。對待史書,他既閱讀正史,也看野史。兩相比較,他對中國歷史獲得一些清醒的認識。他在《病后雜談之余》一文中說,他是看了野史才知道明代皇帝的殘酷的:
我常說明朝永樂皇帝的兇殘,遠在張獻忠之上,是受了宋端儀的《立齋床錄》的影響的。那時我還是滿洲治下的一個拖著辮子的十四五歲的少年,但已經看過記載張獻忠怎樣屠殺蜀人的《蜀碧》,痛恨著這“流賊”的兇殘。后來又偶然在破書堆里發(fā)見了一本不全的《立齋閑錄》,還是明抄本,我就在那書上看見了永樂的上諭,于是我的憎恨就移到永樂身上去了。那時我毫無什么歷史知識,這憎恨轉移的原因是極簡單的,只以為流賊尚可,皇帝卻不該,還是“禮不下庶人”的傳統(tǒng)思想。至于《立齋閑錄》,好像是一部少見的書,作者是明人,而明朝已有抄本,那刻本之少就可想。記得《匯刻書目》說是在明代的一部什么叢書中,但這叢書我至今沒有見;清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》將它放在“存目”里,那么,《四庫全書》里也是沒有的,我家并不是藏書家,我真不解怎么會有這明抄本。
從此,魯迅對所謂正史,尤其是欽定的史書產生了懷疑和反感的情緒,并發(fā)表了一些批判性議論。他創(chuàng)作第一篇白話小說《狂人日記》,正是受了中國史書的啟發(fā):“偶閱《通鑒》,乃悟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,因成此篇。此種發(fā)見,關系亦甚大,而知者尚寥寥也。”
“五四”時代,因為提倡新文化,魯迅注意從中國歷史中發(fā)掘負面的東西,發(fā)表了一些否定性言論,如,在《華蓋集•忽然想到(四)》)中說:
先前,聽到二十四史不過是“相斫書”,是“獨夫的家譜”一類的話,便以為誠然。后來自己看起來,明白了:何嘗如此。歷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,指示著將來的命運,只因為涂飾太厚,廢話太多,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。正如通過密葉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,只看見點點的碎影。但如看野史和雜記,可更容易了然了,因為他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。秦漢遠了,和現在的情形相差已多,且不道。元人著作寥寥。至于唐宋明的雜史之類,則現在多有。試將記五代,南宋,明末的事情的,和現今的狀況一比較,就當驚心動魄于何其相似之甚,仿佛時間的流駛,獨與我們中國無關。現在的中華民國也還是五代,是宋末,是明季。以明末例現在,則中國的情形還可以更腐敗,更破爛,更兇酷,更殘虐,現在還不算達到極點。但明末的腐敗破爛也還未達到極點,因為李自成,張獻忠鬧起來了。而張李的兇酷殘虐也還未達到極點,因為滿洲兵進來了。難道所謂國民性者,真是這樣地難于改變的么?倘如此,將來的命運便大略可想了,也還是一句爛熟的話:古已有之。……“地大物博,人口眾多”,用了這許多好材料,難道竟不過老是演一出輪回把戲而已么?
他還說過:“中國十三經二十五史,正是酋長祭師們一心崇奉的治國平天下的譜,此后凡與土人有交涉的‘西哲’,倘能人手一編,便助成了我們的‘東學西漸’,很使土人高興;但不知那譯本的序上寫些什么呢?”(《熱風•隨感錄 四十二》)更說到決絕處,他將中國歷史簡單分為兩個時代,一,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;二,暫時做穩(wěn)了奴隸的時代。”(《墳•燈下漫筆》)而在小說中,竟憤激地讓狂人從滿紙“仁義道德”的字縫里看出兩個字:“吃人!”
這個時期,魯迅的文字給人們的印象,是對中國歷史文化全盤否定,例如“不讀中國書”之類過頭話,當時和后來頗遭詬病。然而,他自己卻覺得這話不得不說,而且也不得不這么決絕地說,因為亡國就在眼前,只有發(fā)表此種“危言”,才會引動國人注意。今天的讀者應該設身處地想想那一代人的內心焦慮,雖然這可能不大容易。
魯迅的目的,是讓中國人擺脫歷史輪回,走上健康發(fā)展的道路。
不過,有一點需要指出:人們一向夸大了魯迅對野史的偏重。由于魯迅對正史說過一些批評的話,人們就認為魯迅完全否定正史。魯迅對官修史書的確有嚴厲的批評,如說:“‘官修’而加以‘欽定’的正史也一樣,不但本紀咧,列傳咧,要擺‘史架子’;里面也不敢說什么。據說,字里行間是也含著什么褒貶的,但誰有這么多的心眼兒來猜悶壺盧。”(《華蓋集•這個與那個》)他重視野史也是實情:“我以為伏案還未功深的朋友,現在正不必埋頭來哼線裝書。倘其咿唔日久,對于舊書有些上癮了,那么,倒不如去讀史,尤其是宋朝明朝史,而且尤須是野史;或者看雜說。……野史和雜說自然也免不了有訛傳,挾恩怨,但看往事卻可以較分明,因為它究竟不像正史那樣地裝腔作勢。”(《華蓋集•這個與那個》)他不滿于正史的是其擺架子的態(tài)度和涂飾太厚的描述,而從他的讀書經歷看,他并不一味貶斥正史。正確的方法,是將正史和野史對照了看。拆除架子,去掉涂飾,就能看到真實,甚至能看到“民族的脊梁”。《中國人失掉了自信力了嗎》一文中有一段話經常被人引用:
我們從古以來,就有埋頭苦干的人,有拚命硬干的人,有為民請命的人,有舍身求法的人,……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“正史”,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,這就是中國的脊梁。這一類的人們,就是現在也何嘗少呢?他們有確信,不自欺;他們在前仆后繼的戰(zhàn)斗,不過一面總在被摧殘,被抹殺,消滅于黑暗中,不能為大家所知道罷了。說中國人失掉了自信力,用以指一部分人則可,倘若加于全體,那簡直是誣蔑。要論中國人,必須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誆騙,卻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。自信力的有無,狀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為據的,要自己去看地底下。
這段話堪稱魯迅的“晚年定論”。評價魯迅,應該看前后的變化,應該看全面,而不能只強調他的“吃人”、“不讀中國書”之類憤激之言。魯迅及同時代人對中國歷史形成強烈的批判意識,其治學特點和思想方法用一個字來概括,就是“疑”——請注意,是“疑”而非全盤否定。“疑”也要有理性,要把握好分寸。魯迅曾批評過有些學者過分“疑”,例如“古史辨”派某位學者“將古史‘辨’得沒有,自己也不再有路可走”。當魯迅靜下心來,進行學術研究的時候,全盤否定的話就少得多甚至幾乎沒有了。
魯迅一生沒有間斷對中國文化的研究,校勘了很多古書。特別在研究中國小說史的過程中,對歷史書又有了更多的中肯評價,顯示了他的卓識。即便在寫著《燈下漫筆》這類言辭激烈的文章的同時,他也在購讀古籍。晚年,魯迅開始實施自己心中蘊蓄已久的計劃,撰寫《中國文學史》和《中國字體變遷史》。因為上海的圖書條件不如北京,他甚至一度萌生了遷回北京的想法,后來因故未能實現。他的準備工作之一,就是購置中國古代典籍如《百衲本二十四史》、《四部叢刊》等。
魯迅與同行討論學術問題、向后生推薦圖書時,也往往涉及此類古籍。如1929年初,他的學生和朋友章廷謙想購買《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》,寫信征求他的意見,他回信說:“若不想統(tǒng)系底研究中國文學史,無需此物倘要研究實又不夠。內中大半是小作家,是斷片文字,多不合用,倒不如花十來塊錢,拾一部丁福保輯的《漢魏六朝名家集》,隨便翻翻為合算。倘要比較的大舉,則《史》,《漢》,《三國》;《蔡中郎集》,嵇,阮,二陸機云,陶潛,庾開府,鮑參軍如不想擺學者架子,不如看清人注本,何水部,都尚有專集,有些在商務館《四部叢刊》中,每部不到一元也,于是到唐宋類書:《初學記》,《藝文類聚》,《太平御覽》中,再去找尋。要看為和尚幫忙的六朝唐人辯論,則有《弘明集》,《廣弘明集》也。”又如,他開給好友的兒子的書單中,提到《唐詩紀事》,就建議用《四部叢刊》本;而且還鄭重地推薦《四庫全書簡明目錄》,說:“其實是現有的較好的書籍之批評,但須注意其批評是‘欽定’的。”很顯然,當進行學術研究時,他對《四庫全書》也持有客觀的態(tài)度了:這是一種便利和精到的工具書,可以合理使用。
1932年8月15日,魯迅寫信給臺靜農,說明自己的治學方法與胡適的治學方法的不同,指出,胡適之法“往往恃孤本秘笈,為驚人之具,此實足以炫耀人目,其為學子所珍賞,宜也。我法稍不同,凡所泛覽,皆通行之本,易得之書,故遂孑然于學林之外,……早欲翻閱二十四史,曾向商務印書館豫約一部,而今年遂須延期,大約后年之冬,才能完畢,惟有服魚肝油,延年卻病以待之耳。”在表達學術自信的同時,對《百衲本二十四史》因戰(zhàn)火而延遲出版表示了遺憾,言下似有“等不及”的感慨和憂慮。
五
“百衲本”《二十四史》因其極高的學術價值、收藏價值、版本價值,從發(fā)行之初,即獲各界贊譽。蔡元培贊揚張元濟“博觀精勤之成績,所以嘉惠學子益無限量。”胡適寫信給張元濟道:“今早細看,歡喜贊嘆,不能自已。此書之出,嘉惠學史者真不可計量!惟先生的校勘,功勞最勤,功用最大,……”著名藏書家傅增湘盛贊:“《百衲本二十四史》所采獲者皆前人未見之書,故其定論者多千古未發(fā)之覆。”著名學者顧起潛的評論是:“煌煌巨編,非有高深的學養(yǎng),難能做出宏大的規(guī)劃;博訪古本、善本,非熟悉中外藏書情況,難以集事;搜羅異書,發(fā)揚特點,非有淵博的學問,不克有所發(fā)明。”該書風行七、八十年,至今為人稱道,良有以也。
限于條件,《百衲本二十四史》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影印數量無多,歷經戰(zhàn)亂、天災,如今幸存下來的為數更少。魯迅藏書中的這一套,得國家之力,現完整保存于北京魯迅博物館。
